【卜岳】恶犬(下)
勿上升
【卜岳】恶犬(下)
卜凡梦见过岳明辉,梦里总有那一片飒飒的竹林与温柔的明月。
他看见岳明辉坐在轩窗正前的黄梨木长案上,半长不短的头发支棱着。他脖颈到肩胛骨的一线很瘦,衣服还是松松垮垮,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丈量。脚踝也露着,细瘦伶仃的一截,在卜凡的眼前晃啊晃。
他的虎牙也在卜凡面前晃啊晃,很没有眼色地问他:
“小凡?小凡?怎么了啊?”
他的话音如同月亮倒影在水中,微风一过,又柔柔地碎成粼粼的波光。最后那竹影、窸窣的风与烛火化进这轮月亮里,月亮则溶化在一池春水里。
十五六岁的卜凡很想吻一吻他。
而当下那梦境碎了,他在梦中也不敢亵渎的人要将他送到遥远的战区去。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他确实只是个家仆,养熟了转手送人也是一句话的事。岳明辉被禁锢在长案和他之间,卜凡极凶狠地低头吻他。
他能感受到岳明辉过电似的一僵,然后拼命挣扎起来。但是卜凡比他高大得多,沉默着将他再次摁到桌面上,近乎噬咬着亲吻。桌面很硬,岳明辉发出吃痛的一声闷哼,卜凡没有理会,将他挣扎的手反扭过头顶,七零八落地撕扯他的衣服。
岳明辉不明白怎么回事。这个他带大的孩子闯进来,带着巨大的恨意和发狠的力度,要将他拆吃入腹,一点点撕碎才好。岳明辉的反抗与斥责都像透过鱼缸说话,根本传不进对方的耳中——或者他才是那条困在鱼缸里的鱼,游不动逃不走,连张嘴呼救都做不到。
他像猎物多些,猎手温顺地伏在他身边扮演着家犬,獠牙藏在每一次亲昵的触碰里。
那分明是条养不熟的恶犬。
最后岳明辉被他按在桌子上进入了,甚至眼角的泪痕都与卜凡梦里的画面一模一样。仿佛非要这样带着血味儿的、强迫式的交媾才能让卜凡安静下来,他很温柔地吻掉岳明辉脸颊的泪水,霎时又是一个好情人,是忠诚的信徒,是听话的弟弟。
岳明辉才发现,这几年他以飞速的方式成长了,眉骨、鼻梁到唇角一线锋锐而不近人情,半边脸没入了深深的阴影里。
他是那个令卜凡成长的人。他一念之差的怜悯与长久的温情,钻心剜骨的自责与没顶的耻辱,都无法说给任何人听。
烛火蓦地熄灭了。
岳明辉大病了一场,终日昏昏沉沉地做着梦。
他梦见卜凡刚来的那几天,岳家上下不咸不淡,只当大少爷又异想天开,和他东院一堆摆设一样没过几天就会扔到一边。卜凡在街上混惯了,日子过得不怎么样,好歹不是寄人篱下,因此总有些不安。十几岁的孩子不会将不安写在脸上,岳明辉心大,也就总没发现。
后来他有一晚到小厨房找东西吃,听见两个碎嘴的丫头在讲卜凡,说他亲生的母亲曾是烟花柳巷闻名的美人,跟了军官,又被灰溜溜地赶了出来,害病死了。
“那个孩子,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啊,换哪家不赶出来?”
“听说是害花柳病死的。”
“那种地方出来的小孩儿,也不干净吧。”
她们嬉笑着回身,刚好撞见门口有人站着,有一个丫头手里的盅差点脱手,两人都低着头,大气也不敢出。
大少爷却并不很生气的样子,就这么站了一会儿。那丫头的汤盅盖子没盖稳,不停地发出颤声。
“怎么了。”他仍笑着,“聊什么呐?不让我听见。”
大少爷的脾气是很温和的。与其说是长子的教养,倒更像对生活琐事不大上心。衣服可以将就穿,一日三餐也可以将就吃,怎样都满意。丫头们鲜少见他不满意的样子,惯常笑模样,无甚特别地道:
“这话我不想再听了。”
这话他不想听了,于是全府上下都没人再说了。卜凡的境遇好了起来,甚至有那么一丝炙手可热的意思。他穿着新订的、合身的衣服在岳明辉眼前走来走去,岳明辉在低头看书,光被挡了,开始赶人:
“干什么干什么,坐下。”
卜凡就坐下了,坐在对面桌子上晃着腿。
“哥哥。”
岳明辉头也不抬:“嗯。”
“哥哥。”
“怎么了。”
“哥哥。”
岳明辉把书放下了。“没完了还?”
他心里想着,要是卜凡下一句说的是“没事就是喊喊你”,他非得把这孩子投掷到门外不可。
卜凡说:“没事,就是喊喊你。”
他眉眼长得很有侵略性,眼睛狭长线条锋锐,不说话的时候有些吓人。但他此刻是笑着的,因为看他的角度,甚至显得那双很有攻击性的眼睛有些圆圆的。
这么笑着不但不吓人,还有些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本该有的稚气。他来岳家之后其实也不大爱说话的。
于是岳明辉只是叹了口气,然后再一次地回答他:
“嗯,在这儿呢,弟弟。”
有一段时间,岳明辉总是找不到卜凡。到了夜晚卜凡回来,见到岳明辉在廊下等他,平日面无表情的脸,又显得有些被抓包的无措,挠着寸头不知道怎么回应。
岳明辉就起了坏心,也不理他,径自把书一收,往屋里去了。他能感觉到卜凡在他门口转来转去,却始终不进来,很坏心眼地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。
第二天闲得要命的大少爷便尾随着卜凡出门了。少年轻车熟路地七绕八拐,又去集市拎了些糕点和生活用品,然后一头钻进了旁边一条很破败的小巷。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卜凡的地方。
到了下午,卜凡才从巷口转悠出来。他看上去心情很好——他的心情好在岳明辉看来是十分明显的——转眼却瞥见岳明辉正站在巷口。那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,岳明辉又没忍住笑出声。
他想起自己将卜凡带出来时,那位曾经照拂过他的阿婆叫他记得回来看看,于是卜凡就真的回去了。
“你去看她,是应当的,为什么这也要瞒着我?”
卜凡个子蹿得很快,已经比他高了。但他抬头看,还是能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。
于是下一次,卜凡便带着岳明辉一起去了。屋子里其实还算干净整洁,看得出有人时常洒扫过,东西也都齐全。阿婆仍然听不太懂话,卜凡有时和岳明辉聊过去的事,讲那时候阿婆是个很好心的人,不会嫌他不干净或者凶神恶煞,时常接济他一点东西吃,或者一方挡雨的屋檐。
更多的时候,他们漫无目的地聊着各自的事,岳明辉讲在家里作弄绘画老师的经历,被他从西厢房储物室里拨拉出的岳家老古董,童年时摔碎的花瓶;卜凡讲他小时候在郊外凫水摸鱼捉虾,母亲还在时看她写一手娟秀的好字,诸如此类。
他们不约而同地略去不愉快的事情,岳家暗里涌动的风云,流浪生活里的龌龊与血腥。只是像一对知交好友,聊一些亲近的童年旧事。岳明辉很有些感慨,说:“我要是早点遇见你,也很好。”
卜凡用力地点点头。
又一个下午他们溜出去,恰巧见二姨太在廊下凑牌局,问道:“明辉做什么去?”
卜凡回头看了他一眼,岳明辉掸掸衣角道:“天热,和凡子学游泳去。”
二姨太便笑了,“贫嘴,多少年了,没见你学过。”
岳明辉倒还有些委屈:“怎么啦,今天非学会不可,是不是,凡子?”
卜凡很乖地点头。
从阿婆家里出来也不过下午,既然说了要学,岳明辉也很当回事。
“你说你以前凫水捞鱼虾的事,是在哪里?”
卜凡将他带到城郊一条小河边上,时值夏季午后,河水粼粼泛着光,周围僻静。卜凡脱了衣服下水,岳明辉在岸边坐着。
就这么玩了一会儿,卜凡在不远处喊他:
“哥哥。”
岳明辉挥挥手:“我不会水。”
卜凡还是张着手,站在水里:
“我教你。”
他满头满脸还是湿漉漉的,几颗水珠从寸头上滑落,在日光反射下很剔透地闪着光。
岳明辉看了一会儿,慢吞吞地下水了。
“哎。”
他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,转头却没看见卜凡。空荡荡的水面之外偶尔掠过鸟鸣声,除此以外一片寂静。
“凡子?”
他忽然被一股怪力扯了下去,不会水的人天生有恐惧,下意识闭上眼,牢牢抓紧一切能稳定住的东西。他当然也不会记得要挣扎,或者试着游一游,就只是牢牢扒着,头发和脸都浸湿了也没敢抬头。
“哥哥。”等到浮上水面,有一个声音在他头顶说,“没事了,睁眼吧。”
岳明辉还是没敢动。
“哥哥,”对方也有点儿无可奈何,“这水还没你脖子高。”
岳明辉这才睁开眼睛,水的确不高,也的确挂在卜凡身上了。
卜凡没穿上衣,表情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心疼。
“我就是想吓吓你。”问题是你也太好吓了。
岳明辉怒了,“欠你哒!”
卜凡只是笑。“不学了吗?”
岳明辉念书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,总不能在这里丢盔弃甲。但卜凡的一双大手一直搂着他的腰,总有些别扭。
“你干吗非搂着?”
卜凡低下头看他,“你不是怕吗?”
他的神情十分真诚,岳明辉也不好说什么。就这么胡乱在水里泡了一下午,也不知道学会了什么,拣了衣服两个人回家里去。二姨太赢了牌心情好,见他回来,招呼道:
“明辉回来了啊,学会游泳了吗?”
大少爷噎了一下,“差不多吧,哈哈。”
他有些心虚地瞥了眼旁边,卜凡正用不太赞许的目光注视着他。
那天夜里岳明辉梦见了海,潮汐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,一下下地拍打着沙岸。那海是极为深沉的墨蓝色,与夜色相接,巨大的月轮漂浮在海面上。他触不到底,也到不了岸,随着吟唱般的、温柔又神秘的涨落沉沉浮浮,梦里始终有一双手牢牢把控着他,不被那潮水就这样带走了。
那手有着熟悉的温度与触感,他从梦里醒来,风过竹林声如窃窃私语,他的衣襟浸了薄薄的一层汗,贴着皮肤,有些发冷。
岳明辉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,家里开始给他物色未来的岳家大少奶奶。他本人也没大反对,二姨太拿着相片和画像过来,一个个絮絮地讲,他就点点头,说那见见吧,见见吧,倒像他很着急似的。
见的过程不顺利,二姨太喜欢娇小贤淑的女孩子,岳明辉恭恭谨谨吃完一顿饭,自觉没这个定力一辈子这么吃饭,于是二姨太又改了大方向,天天摆着相片参谋,麻将都不打了。
新近一位城南云家的大小姐,打扮入时摩登,正与岳明辉对桌吃西餐。云小姐对时局有见解,对未来有规划,饭至一半甚至挥舞起了刀叉。岳明辉忍着笑抿酒,过了一会儿,云小姐又道:
“并非我挑剔,岳先生,你与女孩对桌吃饭,都是这样子的吗?”
岳明辉又笑,“怎么?”
“我坐你对桌吃饭,像面对我家兄长。”云小姐撇了撇嘴,“岳先生,我脸上有什么异物?”
岳明辉以为是考察,认真端详片刻,补救道,“云小姐妆点精致得体,温雅美丽,并无纰漏。”
云小姐又道:“那为何你身后那位先生,总是盯着我看?”
岳明辉这才被点醒,往后看去。他今日为相亲大事,穿了一身入时的西装配同色领结。后座那位先生也是一样的打扮,梳油头,露出的眉眼锋利而深刻,坐在窗边,此刻向他走来了。
“太太问我,大少爷什么时候回去?”
“时候还早。”
“我等得久了。”
云小姐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反应过来,连甜点也没等,先一步告辞了。
所以最后那份巧克力蛋糕全进了卜凡肚子里,侍者眼看着一个英俊而凶神恶煞的男人凶神恶煞地吃蛋糕,对面的人只是一直笑。
对面的人还说:“你吃慢点,谁和你抢啊。”
卜凡没回答,还是闷闷地不说话。
“生气了?”
岳明辉探究地打量对方的脸色,又肯定道,“生气了。”
他自言自语:“可是为什么呢?”
叉子在骨瓷碟上划出刺啦一声。所幸餐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人,卜凡抬起头,有些不情愿道:
“你喜欢她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岳明辉诚实道,“多了解一些,可能会吧。”他耸耸肩,“但你已经把人撵走了。”
卜凡下意识地抿了抿唇。
“你怪我。”
“没怪你。”岳明辉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,“可我在这儿相亲呢。”
“非要成亲啊。”
“大部分人都要成亲的。”岳明辉耐心地说。
卜凡正看着他,那视线依然是十分明亮且灼人的,岳明辉避开了。
“这蛋糕不好吃。”
岳明辉一笑,虎牙又出来了,“你就为这个啊。”
“你为什么非要成亲?”
他问得十分跳跃,但岳明辉习惯他的思维,只是说:
“成亲么,也就是个仪式。你喜欢谁,想和她在一起待一辈子,成不成亲都一样的。”
卜凡并不说话,仍盯着他看。但他知道卜凡听进去了,便俯身给他理了理领口,又问:
“还想吃什么?”
那身得体的西服也是他为卜凡买的,卜凡此前很少穿,因为会勒得不自在。但岳明辉很喜欢,第一次试穿的时候看着镜子里不自在的少年说,很精神,像个军官。
他没想到的是,卜凡后来当真成了一名军官。
当下岳明辉站在堂中,军官成了师座,问他别来无恙。
他理了理袖口,满堂寂静里,须臾又抬头道:“托师座的福,岳某家里上下,一切都好。”
师座侧脸的线条较从前清减,眉目依旧很深,显得面容锐利,带着杀伐果断的阴鸷。
他低着头与岳明辉对视,仿佛要籍此机会,将多年未见的人看清楚。
“我带的兵,要在这里驻扎。”
“这里现在被征用了。”
人群里发出了一声绝望般的呜咽,但很快又被止住了。主厅里又恢复了那种压抑着呼吸的寂静,岳明辉神色仍无变化,只是说:
“噢,征用。”
“我并非家里做主的人,这你得问我二弟了。”
岳二少坐在妻儿旁边,骤然被点名,十分的埋怨他大哥不留情面,只好硬着头皮答:
“为国家效忠,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
他见卜凡的目光始终压在他身上,又呵呵笑道:
“大哥这说的什么话,我管管家里杂事还行,大事总是要你做主的。”
说是征用,岳家倒也一直风平浪静。宅子里大少爷确实是不做主的,前几年风波未定的时候岳明辉染了病,一直将养着没好,细碎事情都让二少爷来交接。卜凡也从未来找过岳明辉——这在清楚他们底细的二少爷看来,是时过境迁,多数事情都不了了之了。
只是有一回,卜凡带着人要出门,迎面撞上从东院出来的岳明辉。两人在小月门前都愣了一愣,岳明辉还在盘算着是否要打招呼,见卜凡回头嘱咐了什么,后面的人便依言穿过回廊,先一步走了。
卜凡偏了偏头,“逛逛?”
深秋时节,万物凋敝,其实宅院没什么可逛的。岳明辉无可不可,跟在他的后面慢慢地走。
卜凡人高腿长,步子又急,两人一前一后,倒和从前完全掉了个个儿。岳明辉没想太多,只是卜凡停了下来,回过头等着他。
他们肩并着肩,一起默默地往前走。过了一会儿,卜凡才说:
“最近好吗?”
这是一句十分糟糕的开场白,岳明辉只是说:
“好不好的,看怎么理解了。”
“刚才人前没来得及问,师座过得好么?”
师座的眉心跳了一下,他长得很好,只是面容本就过于凌厉,这一笑便真有些阴鸷了。
他捡岳明辉的话头说:
“好不好的, 看岳大少爷怎么理解了。”
“岳少爷心里记挂着人,我心里也就记挂着人。岳少爷心里什么都没想,那我心里又能想着谁呢?”
明月挂上中天,透过疏影漏在他的肩上与眉眼。他们又绕回了小月门前,卜凡低着头看他,那一刻他的目光极为温柔,又极为怨憎,一时竟让岳明辉也分不清了。
他分不清卜凡是爱他或怨憎他,那目光像今夜的圆月,明亮而皎皎;而月光如同迷雾,将前尘往事尽数包裹,不容辩驳地披戴在重逢故人的肩上。
但那仍是极美的月亮。
卜凡没有住在东院,但离得很近。外面形势不好,他终日十分繁忙,但那些来来往往的军官也未曾跨过一墙之隔,来打扰常年安静的东院。偶尔夜深的时候卜凡会过来,请岳明辉弹一弹琴,或者与他亲昵。
他们在人前仍是互不关心的,于是外面总传说,岳家的家仆被扫地出门,如今军权在握,回来是蓄意报复。
那么岳家病恹恹的那个大少爷,过得一年较一年的不如意。
卜凡不过问这些,在东院的日子如同时光静止,只是他较从前话更少了。他吻岳明辉的时候会闭着眼睛,右手紧紧扣着对方的手腕。岳明辉乐于承认他这样十分好看,有些易碎的深情,与平日不近人情的姿态是不同的。
他正视发生过的事,因此也承受卜凡给予他的所有情感。相反的是,在他们空白而无交集的这几年里,卜凡反倒成了那个会考虑更多的人。有时候他在东院睡着了,眉心仍是紧紧蹙着。
还有些时候,譬如一个落雪的早晨,卜凡从他的床上醒过来,看着岳明辉走来走去忙自己的事,会更像从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少年。有时卜凡手头上正在做什么事,也要突如其来地停下盯着岳明辉看,尤不自觉,还要喊他:
“哥哥。”
“嗯。”
“哥哥。”
“又没完了。”
“哥哥。”
“嗯。”
岳明辉总疑心是自己离开得过早了,这后果是,孩童一夜之间学会了如何忧思。
那一年冬天卜凡接到了一封电报,虞城极少下雪,有一日满城飘雪,屋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。茫茫的天色里小书房响起一道敲门声,岳明辉去开门,卜凡站在外面,军装外披着大氅,肩头落着雪花。
小书房惯例煨着一炉药,熏出些让人定神的暖意来。卜凡从前不留心这些,裹着外面的冷意,目光定在药炉上,问:
“一直在喝?”
一直在喝。卜凡走后他的境遇越发糟糕,后来慢慢地好起来了,但有些顽疾落下了,这令岳明辉有些惋惜;但卜凡毕竟不在他身侧许久,他又有些庆幸。
“我从南京请了医生。”
“费那个劲。”
“你没和我说过。”
岳明辉问他,“说过又怎样呢?”
雾凇结在了紧闭的窗上。屋内只有烛火在毕剥地发出声响,过了一会儿,卜凡说:
“如果不打仗了,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别的地方?”
岳明辉怎么回答他的呢?即便是很久以后,卜凡也没能记起来。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问出口——这源于他的胆怯,他并非害怕答案,而是问题常有答案,但答案未必能实现。
一双两好与知足常乐,并非口头可以做到的易事。
岳家的大少爷终于病倒了,宅门紧闭,来来往往只有医生。被他抛弃的家仆整日守在床前,有人说他在做戏,要演出忠义两全以德报怨的样子,稳住自己在南京不好的风评;又有人说岳家大少爷多灾多病,常年吊着一口气,这一次再如何撑不过去,诸如此类。风雨飘摇的年代里,这只是一些司空见惯的谈资,与其他深宅大院的一桩桩秘辛并无分别。
卜凡终日地待在东院,深冬的积雪消融,春水化冻,夏鸟啁啾,像一幕慢放而没有结局的电影。他时而想起那年天高云清的下午岳明辉向他伸出的手,夏日岳明辉一笔一笔地教他写字,或者深夜为他读英文故事。他的时间感长期的错乱,概念里没有过去与现在,一时仿佛正跟着岳明辉一步步走在陌生的街头,一时又仿佛站在小书房里,小心翼翼地、极为克制地亲吻了他。
再后来他回了东院,月亮柔柔地升上中天,风窸窣飘过竹林,恰似有人在叮叮咚咚地弹奏一首很老旧的曲子。
他想起岳明辉这个人,心狠起来也十分厉害。他不知道后来有位女作家将这叫做“灵魂过了铁”,在说灵魂仍是那个灵魂,又不是了。
军官坐在钢琴前,定定地陷入这深思。有一日他向岳明辉讨了一支曲子,是很久以前他的生日礼物。那时的岳明辉也很年轻,低头弹琴时长发被撩在耳后,月光透过树影婆娑,起伏不定地落在他的侧脸,显得线条十分明净柔和。那时候他是怯怯的少年,拥着满腔的爱意与依赖,坐在岳明辉的身边,想要借着那琴音,小声地喊一喊他。
“明辉,明辉啊。”
FIN